从《西游记》原文看,似乎看不出唐太宗不履行契约的“故意”,但泾河龙王之死,确是唐太宗的“过失”。借相良的一库金银,唐太宗尚且不忘照数奉还,可“龙命关天”的大事,唐太宗怎么就忘记了呢?原来李世民与魏征下了一盘与《烂柯经》相当吻合的棋。
且看原文:
却说太宗与魏征在便殿对弈,一递一着,摆开阵势。正合《烂柯经》云:博弈之道,贵乎严谨。高者在腹,下者在边,中者在角,此棋家之常法。法曰:宁输一子,不失一先。击左则视右,攻后则瞻前。有先而后,有后而先。两生勿断,皆活勿连。阔不可太疏,密不可太促。与其恋子以求生,不若弃之而取胜;与其无事而独行,不若固之而自补。彼众我寡,先谋其生;我众彼寡,务张其势。善胜者不争,善阵者不战;善战者不败,善败者不乱。夫棋始以正合,终以奇胜。凡敌无事而自补者,有侵绝之意;弃小而不救者,有图大之心。随手而下者,无谋之人;不思而应者,取败之道。《诗》云:“惴惴小心,如临于谷。”此之谓也。
与裴寂赌棋,李世民下的是假棋;让肖翼假扮棋客骗取辩才信任,李世民使得是阴招;与虬髯客下的棋根本不是围棋,不信,你也摆一颗子于天元,保证没人说你是“灭霸”。这回与丞相魏征下棋,李世民终于可以摒弃俗念,遂坠“烂柯”之境,甚至忘记泾河龙王的性命相托。
李世民有一首诗五言《咏棋》,也可印证下棋确实容易让人失记性。原诗如下:
手谈标昔美,坐隐逸前良。
参差分两势,玄素引双行。
舍生非假命,带死不关伤。
方知仙岭侧,烂斧几寒芳。
唐太宗熟稔魏晋时三个围棋别称——“手谈”“坐隐”“烂柯”。表明了围棋更多的是精神的交流,特别是下棋若坠入“烂柯”之境,是仙人的境界——忘记了人间的冬寒春芳。
吴承恩引用了《烂柯经》后,不忘“诗曰”一首:
棋盘为地子为天,色按阴阳造化全。
下到玄微通变处,笑夸当日烂柯仙。
有一回,笔者参加了一次围棋赛报道,听裁判宣读规则说,若与AI吻合度超过70%,就算作弊。那么,与《烂柯经》吻合度高不但不算作弊,可算棋道中的最高境界——“烂柯”。我们的人生总是行走在阿尔卑斯山顶和柴米油盐之间,一味高蹈追求仙境之外,也得俯下身把这个月的房租交了。故历史上论述围棋好处的书籍虽不胜枚举,但从到贾生疾呼“失礼迷风围棋是也”到《淮南子》里指出下围棋太浪费时间,劝人不下围棋、下棋误事的论述也有许多。
平情而论,应该是,尘缘是我们的命运,“桃源”是我们的“精神向度”。
《棋经十三篇》
《烂柯经》
比较吴承恩引用的这段《烂柯经》,与成书于宋代的《棋经十三篇》中的《合战篇》大约有80%的吻合度。从《永乐大典》存目看,历史上确有朱权编的《烂柯经》,但仅见存目,书已亡佚。此外,《烂柯经》还入《明史·艺文志》《宝文堂书目》《百川书志》目次,以上均只有书名或“南极遐龄老人臞仙编”字,未见传本。
看姚品文著《朱权研究》,笔者大致梳理一下朱权的生平。
朱权(1378年—1448年)为明太祖朱元璋第17子,号臞仙,又号涵虚子、丹丘先生。其最初封地在宁国(今内蒙古宁城),故为宁王。
按照朱元璋的最初的安排,朱权可能会成为开发大明北方疆土的一代名藩。但随着朱棣向皇帝宝座的挺进,朱权在靖难之役中终被朱棣“绑架”,共同反叛建文帝。朱棣即位后,将朱权改封于南昌,并加以迫害,朱权只好将心思寄托于道教、戏剧、文学,郁郁而终。朱权著述纂辑的书有60多本,其中的《烂柯经》属“杂艺类”。
已亡佚的《烂柯经》一直要到明正德三年(1508年)才重见天日。一名叫欧阳旦(?—1515年)的应天府尹重刊了朱权的《烂柯经》。《烂柯经》全书共四卷,分为两部分:前三卷为围棋理论著作,辑录有皮日休《原弈》、班固《弈旨》、柳宗元《序棋》、马融《围棋赋》、张拟(一说张靖)《棋经十三篇》、刘仲甫《棋诀》《围棋三十二法》等著名棋论。卷四为棋盘路图、受子局面、死活棋势等。
欧阳旦重刊《烂柯经》
欧阳旦在重刊序言中说,《烂柯经》取石室烂柯山之意,才取名为《烂柯经》,而书中大部分内容都出自《玄玄棋经》。欧阳旦重刊的《烂柯经》当中的《棋经十三篇》的正文内容与《忘忧清乐集》中的文字出入不大,注释部分却很古老,且错别字很多。这些正文和注释部分被后来的《石室仙机》和《万汇仙机》几乎一字不差地抄录下来,连错别字也没改动,可见《烂柯经》影响之广。在明嘉靖四十年(1561)重刊的《适情录》跋中又提到《烂柯经》,到了康熙三十七年(1698)刊刻的《弈海学会》中还选用了《烂柯经》的内容。
据林建超编著的《围棋与国家系列丛书》载,今日本内阁文库藏明正德三年《烂柯经》重刻本。此外,日本内阁文库还藏有另一部棋谱《围棋机轴》,编者亦题名曰“涵虚子臞仙”,内容与《烂柯经》完全相同,当是《烂柯经》的另一版本。
补充一点,在明皇室子嗣中,除朱权外,还有一位朱常淓也喜好围棋,曾辑有《万汇仙机》。朱常淓(1607年—1646年)曾袭封潞王,清军入关后,他随军南渡,后被杀。朱常淓在《万汇仙机》中转载了部分古代围棋文献,里面亦有《烂柯经》。
虽然《西游记》成书于明代,但由于《西游记》的时代背景设在唐代,故吴承恩对这段源出于宋代《棋经十三篇》之《合战篇》的文字,作了略微的删改与调整,是防止像笔者这样有“考据癖”的后世读者挑刺——“唐代背景的情节怎么来了一段宋代的文字”?那时又不流行像《庆余年》一样的穿越剧。
不管怎样,从《西游记》引用的《烂柯经》看,吴承恩应该是看过朱权或欧阳旦编纂的《烂柯经》的。